【唐代】岑参
⑴和(hè):即和诗,是用来和答他人诗作的诗,依照别人诗词的格律或内容作诗词。可和韵,可不和韵。中书舍人:官名,时贾至任此职。大明宫:宫殿名,在长安禁苑南。
⑵紫陌:指京师的街道。曙(shǔ)光:破晓时的阳光。
⑶啭(zhuàn):婉转的叫声。皇州:京都。阑:尽。
⑷金阙(què):皇宫金殿。万户:指皇宫中宫门。
⑸玉阶:指皇宫中大明宫的台阶。仙仗:天子的仪仗。
⑹剑佩:带剑、垂佩绶,都为高官之饰物,此指禁卫军的武装。
⑺旌(jīng)旗:旗帜的总称。
⑻凤凰池上客:指贾至。凤凰池,也称凤池,这里指中书省。
⑼阳春:古曲名,即宋玉《对楚王问》中提到的《阳春》《白雪》,“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”,后以之比喻作品高妙而懂得的人很少。 [2][3]
雄鸡啼唱,大路上洒满黎明的寒光。黄莺鸟鸣声婉啭,京城处处是一派暮春景象。宫里的晓钟敲过,千门万户一齐开敞,天子的仪仗排列在玉阶两边,环拥着百官进入朝堂。殿前花色与佩剑的闪光交加辉映,天边的晨星才刚刚消隐。飘扬的旌旗轻拂着柳枝,枝头还沾带着夜来的清露。凤凰池上歌一曲阳春白雪,谁想唱和可真会知难却步。 [4]
此诗作于唐肃宗乾元元年(758)春天,当时岑参任右补阙,与诗人贾至、杜甫、王维为同僚。时为中书舍人的贾至先作了一首《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》,杜甫和王维、岑参都作了和诗,岑参之和即为此诗。 [2][5]
杜甫、王维、岑参三首和《早朝大明宫》,其艺术成就都超过了贾至的原作。在诸和诗之中,杜甫的和诗以其格律谨严而著称,王维的和诗以其气象阔大而驰名,至于岑参的这首和诗,则以其押韵奇险、属对精工与用语之典丽而深获历代论者之盛誉。
诗一开头,先由作者在早、朝途中的所见所闻写起。这两句是说,诗人早朝上路之时,听见雄鸡正在报晓,看到东方刚微露曙光,觉得天气仍有些凉意;时值暮春三月,流莺百啭,在这京都之内不时可闻其鸣。首句写“鸡鸣”、“曙光”,交待早朝上路的时间,点题巧妙而又自然。在时间概念上也比贾至原诗首句“银烛朝天紫陌长”的笼统交待显得确切。次句写“莺啭”、“春色”,描绘京城暮春时节清晨的景色,呼应贾至原诗第二句“禁城春色晓苍苍”的写景。两相比较,贾诗所写之春景比较模糊,形象不鲜明,“春色晓苍苍”,艺术感染力实际上并很不强。究其原因,即在于拂晓之时天色尚暗,描写此时景物仅仅诉诸于视觉印象,其难度较大。岑参深谙其中奥秘,故其诗首联写景时,既写其所见之“曙光”、“春色”,又写其所闻之“鸡鸣”、“莺啭”,甚至写到其身心所感觉之“寒”,准确地抓住了暮春时节清晨之时景物和气候的特点,从视觉、听觉、感觉等不同角度进行描写,艺术感染力自然就强了不少。
“金阙晓钟开万户,玉阶仙仗拥千官”,与王维和诗的颔联一样,岑诗颔联联写的也是早朝时的场面:伴随着金銮殿里传出的朝钟声,一扇扇宫门依次而开;在汉自玉台阶两侧排列着皇家的仪仗,文武百官们按部而朝见皇帝。“金阙”、“玉阶”,其辞藻富丽堂皇,正适合表现皇宫的金璧辉煌和雕栏玉砌。以“金”对“玉”,以“万”,对“千”,其对仗典雅精工,又与早朝时庄严整肃之朝仪相谐。因此若论气象之阔大,岑诗此联诚逊于王诗,若沦辞藻之富丽与对仗之精工,则岑诗又在王诗之上。
岑诗的颈联颇得后世论者之青睐,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在其著《诚斋诗话》中论及贾至等人的这组早朝大明宫唱和诗时曾说:“和此诗者,岑诗云‘花迎剑佩星初落,柳拂旌旗露未干’,最佳。”在杜甫、王维均参与唱和的情况下,岑诗此联能获得如此高的评价,是不容易的。此联的佳处即在于它既写了早朝的场面又抓住了时间早这一特点,既呼应贾至的原作又表现出岑诗的语言特色:鲜花迎接饰有佩剑的官员,柳条轻拂仪仗的旗帜,此时晓星方落,露犹未干。作为一首早朝诗,应处理好“早”与“朝”之关系,即在空问上应围绕朝见之场面来写,在时间上又要体现出一个“早”字。贾、杜、工三人的唱和诗,均以首联写早朝之时间,以中二联写一早朝之场面,唯岑诗此联能将“花迎剑佩”、“柳拂族旗”之场面与“星初落”、“露未干”之时辰融为一体,以一联表现了他人需两联才能交待清楚的内容。作为一首和诗,岑诗此联的景物描写又与贾至原诗互为呼应,进一步充实了对春色的描写。不过贾至的原作中,写景与朝见结合得不紧密,结果出现了首二联写景,颈联写朝见,尾联倡和的格局,对于一首早朝诗来说,其中心不突出,显得本末倒置。因此,王维在和其诗时,以中二联写朝见场面,突出了重点。但王诗也有不足,即忽视了贾至原作中的春色描写,与之呼应不紧。观王诗,竟通篇于春色未着一字,反倒用了不少笔墨不厌其详地一再写君臣之服饰,首联已云“翠云裘”,颈联又写“衮龙”,颔联则先写“衣冠”,又继以“冕旒”,语意颇嫌重复,而不腾出笔墨来呼应一下贾诗中之春色。前人对此有“衣冠冕旒,句中字面复见”之讥(《仇兆鳌《杜诗详注》卷五)。虽说王诗成就很高,此等不足毕竟是瑕不掩瑜,但相比之下,总是不如岑诗之唱和得体、一呼应紧密而又能避免其中心不突出之缺陷。最后,此联之语言亦颇能体现岑诗之特色。纵观贾、杜、王三诗之颈联,均有御炉香烟等字样,可见在早朝诗中写香烟之类已成司空见惯之例。岑参显然不满足于此等俗套,故全诗无一语道及御炉香烟而于此联写出了“剑”、“旗”、“星”、“露”等较之其他三作显得很新奇的景语。所谓边塞诗人与宫廷诗人之别,于此大概亦可略见一斑。
“独有凤池上客,阳春一曲和皆难。”诗的结尾,响应贾至的倡议:唯有身居凤池的中书省贾舍人,你这一曲高雅的阳春自雪和起来实在困难。说和诗难,倒不仅仅是出于对贾至的恭维,或是表现自己的谦逊,这“难”字确实流露出岑参内心的真实感受。一同和诗的王维、杜甫,都是久负盛名的大诗人,与之同和一诗确实不易。王维久任朝官,写起宫廷唱和诗来简直是轻车熟路;杜甫做诗刻苦,语不惊人死不休,又尤长于律诗。诗友在某种意义上又是诗敌,同和一诗实寓有一较短长之意,因此在这场高水平的竞赛中若无高超的手段是根本不可能争先的。后人在评价这组唱和诗时多以岑参此诗为最佳,其致胜之诀不外乎下列三点:
其一曰“押韵奇险”。写宫廷诗,古人多以富丽之辞藻充做韵脚,如贾诗之“御炉香”、“侍君王”、杜诗之“醉仙桃”、“有凤毛”、王诗之“拜冕旒”、“衰龙浮”等,均是其例。岑参不排斥富丽之辞藻,但更偏爱奇丽之辞藻,体现在此诗之韵脚上,便是“曙光寒”、“春色阑”、“和皆难”、“露未干”等出乎人们意料的辞藻与奇特的押韵。在宫廷诗中,“寒”、“阑”、“干’、“难”等韵脚是不大有人问津的,更不用说以之作为早朝诗的韵脚了,这些词汇,通常是用以表现衰残之景的,将它们写入早朝诗中而不减损富丽堂皇之气,需要有高超的写作技巧。稍一不慎,便成败笔,在前人看来这简直是在走独木桥,故称这些韵脚为险韵。正是在这种他人通常不敢尝试之处,岑参成功地进行了尝试,收到了后世公认的奇特的艺术效果。具体说来,“寒”通常会引起人们的蜷曲畏缩之感,但岑诗的“鸡鸣紫陌曙光寒”给人的感觉便全然不同,雄鸡一唱天下白,黑暗即将让位于光明,那鸡鸣令人振奋,那曙光令人憧憬,那暮春清晨的微寒令人惬意。奇妙的艺术效果的取得就在于诗人在以“寒”为韵脚时恰当地进行了搭配,这一点在“阑”、“干”、“难”等韵脚上同样得到了体现。“阑”本用于几写残景,但诗人配之以“春色”、配之以“莺啭”,效果便截然相反。春阑不同于秋阑,花虽疏而叶更茂,红虽瘦而绿益肥,加之以流莺百咐,越发显得生机勃勃。其他如,’干”、“难”等韵脚,均各有妙用。在美学领域中,也处处存在着辨证法。岑诗中这几个韵脚,押得虽险而丽,虽丽又奇,颇能体现岑诗尚奇丽之特点。
其二曰“对仗精工”。对于律诗来讲,中二联对仗即已足矣,岑诗多用一联对仗,意在与早朝时那种左右分班、文武对列的朝仪相协调一致,以诗歌形式上的工整表现诗歌内容即早朝场面的严整。另外前人已经指出,此诗首联以“紫”对“皇”,极为典丽,岑参此诗对仗之精于此亦可见一斑。在这四首唱和诗中,论对仗之精工典丽,唯杜诗可与岑参此诗相敌。
其二曰“辞藻典丽堂皇”。岑参虽尚奇丽,但并不排斥典丽堂皇之语。在岑参此诗中,虽然有若于奇险之韵脚,但也有不少典丽堂皇之造语,其例如“紫陌”、“皇州”、“金阙”、“玉阶”等,绝不亚于其他三诗。早朝诗毕竟要写宫廷气象,若一味追求奇险就有可能破坏诗中画面的和谐。岑诗虽押险韵而未过份,又用了若干典丽堂皇之辞藻表现宫廷气象,恰到好处地取得了平衡。其诗虽奇而又未离格,达到了奇不离正,正中有奇,得心应手的境界。 [5]
宋·杨万里《诚斋诗话》:七言褒颂功德,如少陵、贾至诸人倡和《早朝大明宫》,乃为典雅重大。和此诗者,岑参云:“花迎剑佩星初落,柳拂旌旗露未干”,最佳。
元·方回《瀛奎律髓》:四人早朝之作,俱伟丽可喜。
明·顾璘《批点唐音》:岑参最善七言,兴意音律不减王维,乃盛唐宗匠。此篇颉颃王、杜,千古脍炙,贵乎皆见“早朝”二字。中间二联分大小景,结引故实,亲切条畅。
明·凌宏宪《唐诗广选》:诸公倡和,此当为首,惜“寒”、“阑”、“干”、“难”四韵不佳耳。
明·胡应麟《诗薮》:岑通章八句,皆精工整密,字字天成。颈联绚烂鲜明,早朝意宛然在目。独颔联虽绝壮丽,而气势迫促,遂至全篇音韵微乖。不尔,当为七言律冠矣。王起语意偏,不若岑之大体;结语思窘,不若岑之自然;颈联甚活,终未若岑之骈切;独颔联高华博大,而冠冕和乎,前后映带,遂令全首改色,称最当时。大概二诗力量相等,岑以格胜,王以调胜;岑以篇胜,王以句胜;岑极精严缜匝,王较宽裕悠扬。
明·陆时雍《唐诗镜》:唐人《早朝》唯岑参一首最为正当,亦语文悉称,但格力稍平耳。
明·唐汝询《唐诗解》:贾、杜、岑、王诗并入选,然岑、王矫不相下,舍人则雁行,少陵当退舍。盖“尺有所短,寸有所长”也。
明·周珽《唐诗选脉会通评林》:“皇”、“紫”假对,“星”、“露”二字实诗眼。通篇心灵、脉融、语秀,作廊庙古衣冠法物,令人对之魂肃神敛。不特《早朝》诸什此为首唱,即举唐七律取为压卷,何让?诸家取唐七言律压卷者,或推崔司勋《黄鹤楼》,或推沈詹事《独不见》,或推杜工部“玉树雕残”、“ 明池水”、“老去悲秋”、“风急天高”等篇,然音响重薄,气格高下,前有确论。珽谓冠冕壮丽,无如嘉州《早朝》;淡雅幽寂,莫过右丞《积雨》。澹斋翁以二诗得廊庙、山林之神髓,欲取以压卷,直足空古准今。质之诸家,亦必以为然也。
清·爱新觉罗·玄烨《增订评注唐诗正声》:雄浑足敌王、李,而神彩独胜。
清·邢昉《唐风定》:早朝诗第一,在右丞上。杜公不足骖驾。
清·金圣叹《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》:此亦全依贾舍人样,前解通写早朝,后解专写两省也。若其争奇竞胜,义各有不同者:看他欲写千官人朝,却将一、二反先写千官未入朝时。夫千官未入朝时,则只须“鸡鸣”七字,便写“早”字无不已尽。而今又更别添“莺啭”七字者,意言风日如此韶丽,谁不诗情满抱?然而下朝以后,各供乃职,王事蹇蹇,竟成不暇,便早为结句“独有”字、“皆难”字,反衬出异样妙色。此又为右丞之所未到也(前四句)。五、六,不惟星落露干,只就看见花柳,便是朝散解严之役也。此时合殿千官,无不纷纷并散,而独有凤池诸客,共以和曲为难。呜呼!因读书得作官,既作官仍读书,言和曲虽难,然此难岂复他官之所有哉!(后四句)。
清·王夫之《唐诗评选》:刻写入冥,如两镜之取影。《毛诗》:“庭燎有辉,言观其旂”,以状夜向晨之象,景外独绝。千裁后乃得“花迎剑佩”一联,星落乃知花之相迎,旌之拂柳也。《三百篇》后,不可无唐律者以此。
清·毛先舒《诗辩坻》:嘉州句语停匀华净,而体稍轻飏,又结句承上,神脉似断。工部音节过厉,“仙桃”、“珠玉”近俚,结使事亦粘带,自下驷耳。四诗互有轩轾,予必贾、王、岑、杜为次也。
清·盛传敏《碛砂唐诗》:又闻研之者谓诸公倡和,此当为首,唯“寒”、“阑”、“干”、“难”四韵不佳。此虽不必泥,然应制作中最恐有人摘破也。
清·黄生《唐诗摘钞》:此题贾至首倡,王维、杜甫、岑参三人和之。贾作平平耳,王衣服字太多,杜五句遽云朝罢,稍觉伤促,固当推此作擅场。看他“紫陌”、“春色”、“莺”、“柳”、“剑佩”、“凤池”等字皆公然取之贾诗,则运用不同,气色迥别,与此作并观,低昂不待辨矣。结美其首倡,唐人和诗必如此。
清·何焯《唐律偶评》:倡和诸篇,斯为稍弱。又:“曙光”下接一“寒”字,早意生动。“皇州”以“黄”字借对,“紫陌”平起,却不觉其板。
清·吴昌祺《删定唐诗解》:此诗用意周密,格律精严,当为第一。“花迎”二句或谓为两截语,非也,盖言迎于星落之时,拂于露湛之际耳。“独”、“皆”二字相唤。
清·屈复《唐诗成法》:一明写“早”字;二暗写“朝”字,又点春时,三、四分写,五、六合写。七、八“和”,“独”、“皆”字又相呼应。题是“早朝”,“早”字最要紧,看其分合照应,花团锦簇,天衣无缝。诸早朝诗此首第一。
清·赵臣瑗《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》:此诗亦是六句专写早朝,末联才归重两省者。而其写早朝也,正大之中,复饶风致。其归重两省也,则专主称美贾舍人之作,虽各出手眼,固可并垂不朽。
清·黄叔灿《唐诗笺注》:结语王、杜俱收到舍人,此独以和贾说,亦各见笔墨。
清·宋宗元《网师园唐诗笺》:明丽。
清·纪昀《瀛奎律髓汇评》:⑴此首当居第三。⑵首联对句不觉。五、六两句不脱早朝。⑶五、六句方说晓景,末二句如何突接?究竟仓皇少绪。⑷此首虽不及杜,然较之于王,又觉通利,无夹杂之病。⑸精工着题。论者推此为四诗之弁,然人工则跻极,天峻不可羁,当逊贾、王。
清·杨成栋《精选五七言律耐吟集》:如仙乐之竞作,似丹风之长鸣。
清·方东树《昭昧詹言》:起二句“早”字,三、四句大明宫早朝。五、六正写朝时。收和诗,匀称。原唱及摩诘、子美无以过之。
清·施补华《岘佣说诗》:《和贾至舍人早朝》诗,究以岑参为第一。“花迎剑佩”、“柳拂旌旗”,何等华贵自然!摩诘“九天阊阑”一联,失之廓落,少陵“九重春色醉仙桃”,更不妥矣。诗有一日短长,虽大手笔不免也。
清·胡本渊《唐诗近体》:早朝倡和诗,明秀莫过于嘉州,王右丞亦正大,原倡平平,杜作无朝之正面,自是不及。
近代·高步瀛《唐宋诗举要》:庄雅秾丽,唐人律诗此为正格。 [6]
岑参(715~770),唐代诗人。南阳(今属河南)人。天宝(唐玄宗年号,742~756)进士,曾随高仙芝到安西、武威,后又往来于北庭、轮台间。官至嘉州(今四川乐山)刺史,因世称岑嘉州。卒于成都。其诗长于七言歌行。所作题材广泛,善于描绘塞上风光和战争景象;气势豪迈,情辞慷慨,语言变化自如。与高适齐名,并称“高岑”,同为盛唐边塞诗派的代表。有《岑嘉州诗集》。 [7]